第三幕第四幕 〔后院里的一片空地,乱堆着各种破烂,杂草丛生。深处,一堵红砖高防火墙遮住了天空。靠墙长着接骨木丛。右面,有一堵黑色的、圆木砌成的墙,像是仓房或是马房之类的建筑物。左面,是柯斯狄略夫的小客栈的灰墙,墙上还留着斑驳的泥灰。这堵墙是斜的,因此它的后角差不多突出在这片空地的中央。在这堵墙和红墙之间,有一条很窄的小过道。灰墙上有两个窗:一个和地面平行,另一个靠近防火墙,比地面高出约二俄尺。在灰墙旁边,有一部底朝天放着的雪橇和一段四俄尺来长的大圆木。靠近右墙有一堆旧木板和方木。黄昏,太阳刚下去,红色的余辉映在防火墙上。初春,雪融不久。接骨木的黑枝还没发芽。娜达莎和娜思佳并排地坐在大圆木上。鲁卡和男爵坐在雪橇上。克列士奇躺在右墙旁的木堆上。布伯诺夫的脸从靠近地面的窗口露出来。 娜思佳(眯缝着眼,摇头晃脑地合着说话的节拍,用歌唱般的声音讲着故事)于是照我们约定的那样,他晚上到了花园里的凉亭上……我已经等了他老半天了,我吓得呀、难受得呀,直打哆嗦。他也浑身哆嗦,脸白得就跟白粉似的,手里还握住支手枪…… 娜达莎(嗑着向日葵籽)你瞧!人家说大学生不顾死活……这话真对…… 娜思佳他还用一种可怕的声音跟我说:“我的好宝贝儿……” 布伯诺夫嚯嚯!好宝贝儿吗? 男爵少废话!不爱听——就别听,就是撒谎也不用打岔……接着说吧! 娜思佳他说呀,“我的心肝宝贝儿!”他说呀,“我父母不同意我娶你……为了我爱你,他们就吓唬我,要痛骂我一辈子。因此嘛,”他说呀,“我就只好自杀了……”他那支手枪可大哪,里面还装着十颗子弹……他说呀,“我心上的好人儿啊,再会吧!——我绝不改变我的决心……没你,我活不了了。”于是我就跟他说:“我的永远忘不了的朋友啊……我的拉乌尔啊……” 布伯诺夫(惊异地)什—什么?怎么回事?拉乌尔? 男爵(哈哈大笑)娜思钦卡!上回你不是……不是管他叫甘斯东吗! 娜思佳(跳起来)住嘴……你们这些坏蛋!嘿……你们这些野狗!难道……难道你们懂得……爱情吗?懂得真正的爱情吗?我可有过……真正的爱情!(对男爵)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也算个有学问的人……还说以前老是躺着喝咖啡哪…… 鲁卡你们——等等!别,别,别打岔!要尊重人家……问题不在说话,而在为什么说话?——这才对啦!讲吧,姑娘,没关系! 布伯诺夫对,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吧! 男爵好,接着说吧! 娜达莎别睬他们……他们算什么东西?他们所以吃醋,就因为他们没法说自己…… 娜思佳(再坐下)我不愿意再说了!我不说了……既然他们不相信我……笑我……(突然停止不说,沉默几秒钟,然后,又眯缝着眼,用热烈洪亮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挥手适合说话的节拍,好像倾听远处的音乐)于是我就回答他说:“我生命中的欢乐啊!你是我的明月!没你,我在世上也简直活不下去……因为我爱你爱得都快疯了,只要我的心还会跳,我就爱你!可是,”我说呀,“你别把你的小命送掉……你亲爱的父母非常需要它,你是他们唯一的欢乐……扔掉我吧!我亲爱的,还是让我为你生相思病死了算了……我孤零零一个人……我就这样儿!让我死了算了,——反正是这么回事!我一无所长……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用手捂住脸,嘤嘤地哭泣。) 娜达莎(把脸撇过去,低声地)别哭了……甭哭了! 〔鲁卡笑眯眯地抚摸娜思佳的头。 布伯诺夫(大笑)唉……小鬼!怎么回事? 男爵(也笑起来)老大爷!你看这是真的吗?这全是《薄命缘》那本小说里的话……这全是胡扯!别睬她!…… 娜达莎关你什么事?你呀!还是少说话吧……天杀的…… 娜思佳(气冲冲地)死鬼!你不是人!你的心肝哪儿去了? 鲁卡(拉住娜思佳的手)好姑娘,咱们走吧!不要紧……别生气!我知道……我相信你!是你对,他们不对……你要是相信你有真正的爱情……那么,你就有!当然有!别生他的气,他是跟你在一个房檐下居住的人……也许他真是由于吃醋才笑你的……也许他根本就没有过真正的……什么都没有过!走吧!…… 娜思佳(用手紧紧按住胸口)老大爷!真的……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那个大学生……是个法国人……叫甘斯东……留着一小撮黑胡子……穿着一双漆皮靴……我要是撒谎,立刻就让天打雷劈了!他真是太爱我了……太爱我了! 鲁卡我知道!不要紧!我相信你!你说他穿着漆皮靴吗?哎呀呀!嗳,你也爱他吗? 〔他们从小过道下。 男爵这个姑娘真傻……人可好,就是傻得——叫人受不了! 布伯诺夫为什么人这么爱撒谎呢?老是像站在法官跟前似的……真的! 娜达莎大概撒谎比说实话更有趣儿……我也…… 男爵也什么?接着说吧! 娜达莎我老是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的,还等着…… 男爵等着什么? 娜达莎(尴尬地笑笑)没什么……我想呀,明天……会有人来……有个什么……特别的人来……要嘛——就会出什么事儿……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我一直等着……永远等着……可是,说实在的,有什么可等呢? 〔冷场。 男爵(冷笑)没什么可等的……我什么也不等!一切……都经过了!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完了!……接着说吧! 娜达莎此外……我又想到明天……我会突然死掉……这一来我心都凉了……夏天容易想到死……夏天有暴风雨……常常会叫雷劈了…… 男爵你的日子真不好过……你姐姐的脾气……可了不得…… 娜达莎可是,谁的日子好过呢?我看……大伙儿都够苦了…… 克列士奇(一直不动弹,不关心——现在突然跳起身来)大伙儿?胡说!不是大伙儿!要是大伙儿……那就无所谓了!那就不用难过了……是的! 布伯诺夫怎么着,你叫鬼迷住了?瞧你……这个穷嚷嚷劲儿! 〔克列士奇又在原地躺下,还在那儿嘟囔。 男爵嗳……我得去跟小娜思佳讲讲和了……要不然,她就不给我钱喝酒了…… 布伯诺夫哼……人们都爱撒谎……嗳,娜思佳嘛……明摆着的事儿!她老往自己脸上抹粉……所以她也想给自己的灵魂抹粉……给自己的灵魂搽胭脂……可是……别人为什么要撒谎呢?比方说,鲁卡吧……他撒了许多谎……对自己一点没好处……他已经是个老头了……也干吗要这样呢? 男爵(冷笑着走开)人们的灵魂都是灰色的……都想给它搽点儿胭脂…… 鲁卡(从犄角里上)老爷,你为什么要逗那位姑娘呢?你不应该搅她……让她哭一顿解解闷儿……其实,她流眼泪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这碍你什么事呢? 男爵老头儿,她真傻!我讨厌她……今天来个拉乌尔,明天来个甘斯东……老是这一套!不过,我还是要去跟她讲和……(下。) 鲁卡去吧,好……跟她亲切点儿吧!待人亲切决不会有害的…… 娜达莎老大爷,你的心眼儿真好……你怎么会这样好呢? 鲁卡你说我心眼儿好吗?嗯……要是这样,那就很好…… 〔从红墙后面传来低微的手风琴声和歌唱声。 姑娘,应该有好人……应该可怜人家!基督爱人类,而且叫我们也这样……我告诉你:及时怜悯人……就是做好事!比方说,有一回我给人家看别墅……这个别墅在托姆斯克城附近,是一个工程师的……嗯,是的!这幢房子在一个林子里,地方很偏僻……是个冬天,别墅里只有我一个人……妙,好!可是有一天,我听见有人在爬墙! 娜达莎是小偷儿吗? 鲁卡是。他们一爬墙……我就拿起枪往外跑……一瞧,有俩……正在那儿撬窗户——起劲着哪,连我都没瞧见。我就冲他们大喊一声:“喂,你们!……滚吧!”于是他们就拿着斧头奔我来了……我就警告他们说:“站住!要不然,我就开枪!”……我就拿枪比着这个,又比着那个。他们便跪下来说:“饶了我们吧!”可是我已经这个这个……火儿了……你知道,就为了那把斧头!我说,“你们这两个混蛋,我刚才叫你们滚,你们不肯走……现在呀,”我说,“你们俩里头,出来一个撧树枝去!”他们撧来了。“好,”我下命令说,“爬下来,你抽他!”于是他们就照我的命令,彼此抽打了一顿。他们打过了,就跟我说:“老大爷,积个德,给点儿面包吃吧!我们呀,”他们说,“一直都是挨着饿跑路的”。好姑娘,这就是小偷儿……(笑)还带着斧头呢!嗯……挺好的两个人……我跟他们说:“你们这两个混蛋,早就该直截了当地跟我要面包。”他们就说:“我们都要腻了……要来要去,谁也不给……简直冤透了!……”后来他们就跟我在一块儿过了那个冬天。那个叫斯捷潘的,常常带着枪到林子里去打猎……另一个叫雅可夫,老生病,老咳嗽……我们仨就这么看守着别墅。春天一到,他们就说:“老大爷,再会吧!”跟着他们就走了……往俄罗斯去了…… 娜达莎他们是逃犯吗?是充军的吗? 鲁卡就是,对,是逃犯……从流放地逃出来的……挺好的两个人!……我要是不怜悯他们,他们说不定就会弄死我……或是什么的……然后吃官司呀、进监牢呀、充军到西伯利亚呀……有什么用呢?监牢教不好人,西伯利亚也教不好人……人才能教人……嗯!人才能把人教好……干脆得很! 〔冷场。 布伯诺夫唔,对!……拿我来说吧……我就不会撒谎!为什么要撒谎呢?我看,把所有的真情实话全说出来就行了!有什么可害臊的呢? 克列士奇(突然又跳起来,好像叫火烧着了似的,大叫)什么真实?哪儿有真实?(用手撕身上的破衣)这就是真实!没活干……没气力!这就是真实!要安身……无处安身!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真实!他妈的!我要真实干……干什么?还是让我喘一喘气吧……让我喘一喘气吧!我有什么不对呢?……我要真实干什么?活,他妈的活不了……这就是真实! 布伯诺夫嚯……又来劲儿了! 鲁卡天哪……听我说吧,朋友!你…… 克列士奇(激动得发抖)你们都说真,真实!老头儿,你谁都安慰……我告诉你……我谁都恨!还有这种真实……去它的吧,滚它的吧!明白吗?该明白了!真实,滚它的吧!(一面向小过道跑去,一面回头看。) 鲁卡哎呀呀!这个人心乱极了……他跑哪儿去了? 娜达莎像疯了似的…… 布伯诺夫真有一手!好像演戏似的……常常这样……他还过不惯这种生活…… 贝贝尔(慢慢地从犄角里上)你们都好哇!喂,鲁卡,你这个老滑头,还在讲故事吗? 鲁卡你早该来瞧瞧……刚才有人在这儿大喊大叫呢! 贝贝尔是不是克列士奇?他怎么啦?像烫着了似的满处乱跑…… 鲁卡假如你也……这么心乱的话……你也会满处乱跑的…… 贝贝尔(坐下)我不喜欢他……他太狠、又傲气。(学克列士奇)“我是个工人。”好像谁都不如他……你愿意干活,你就干去吧……有什么可傲气的呢?要是光凭工作来掂人的份量……那么牛马比什么人都强……它们成天拉东西,也不吭声!娜达莎!你家里的人都在家吗? 娜达莎上坟去了……回头还要去做通宵的祈祷呢…… 贝贝尔怪不得你这么悠闲……真难得! 鲁卡(沉思地,对布伯诺夫)喂……你所说的真实……并不是给人治病的万灵药……你不能老是用真实去给灵魂治病……比方说,从前有这么件事:有个我认识的人,他相信正义之邦…… 布伯诺夫相信什么? 鲁卡正义之邦。他说世界上一定有个正义之邦……在那个地方居住的,他说是,都是特别的人……都是好人!他们互相敬爱,就是有点儿小事也互相帮忙……他们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好极了!因此那个人老是想去……找那个正义之邦。他很穷,日子很苦……就是在他窘得只好躺下来等死的时候,他也没灰心,而老是苦笑着说:“没关系!熬着吧!再等些日子……然后——我就抛弃这种生活,到正义之邦去……”他唯一的快乐——就是那个地方…… 贝贝尔那么,他去了吗? 布伯诺夫哪儿去?嚯嚯! 鲁卡刚好有个学者充军到了这个村子里——这件事是在西伯利亚发生的……这位学者带着书呀、地图呀、和各种东西……于是这个穷人就跟学者说:“劳驾,请你告诉告诉我,正义之邦在哪儿,怎样才能够到哪儿去?”这位学者马上就翻开了书本儿,摊开了地图……瞧了又瞧——哪儿也没有正义之邦!全对,所有的国家都画上了,就是没有正义之邦!…… 贝贝尔(低声地)怎么?没有吗? 〔布伯诺夫哈哈大笑。 娜达莎你别起哄……老大爷,后来怎么样呢? 鲁卡那个人不信……他说,“一定有,仔细找找!要不然,”他说,“如果没有正义之邦,那你的书本跟地图就没个屁用了。”……学者火了,就说,“我的地图是最可靠的,正义之邦根本哪儿也没有。”好,这个人也急了——怎么没有呢?活着,活着,熬着,熬着,就因为相信——有!可是照地图上看来——没有!真是个骗子!……于是他就冲着学者说:“哦,你……这个大坏蛋!你是流氓,不是学者……”跟着打了他一巴掌!又是一巴掌!……(稍停)后来,他就回到家里……上吊死了!…… 〔大家都默不作声。鲁卡微笑地望着贝贝尔和娜达莎。 贝贝尔(低声地)去你的吧……这故事——没劲…… 娜达莎让人家骗了,他受不了了…… 布伯诺夫(阴沉地)全是胡诌…… 贝贝尔哼……原来并没有……什么正义之邦…… 娜达莎那个人……真可怜…… 布伯诺夫全是瞎编的……哈哈!正义之邦!又胡诌了!哈哈哈!(从窗口不见了。) 鲁卡(冲着布伯诺夫的窗口点头)他笑!嘻嘻嘻……(稍停)好,朋友们!……祝你们生活富裕!我快要跟你们分手了…… 贝贝尔这一次你上哪儿去? 鲁卡上乌克兰去……我听说那边创立了一种新宗教……我要去瞧瞧……是的!……人们老是想,老是找寻好点儿的东西……上帝啊,请赐给他们耐心吧! 贝贝尔你看……他们找得着吗? 鲁卡人们吗?他们会找着的!谁肯找,谁就找得着……谁有决心,谁就找得着! 娜达莎但愿他们能找着点什么就好了……能想出点什么好事情就好了…… 鲁卡他们会想出来的!只要帮助他们,姑娘……要尊敬他们…… 娜达莎我怎么能帮助人家呢?我连自个儿……都顾不了…… 贝贝尔(坚决地)我再……我再跟你说……娜达莎……现在,当着他的面……他全知道……跟我……走吧! 娜达莎上哪儿去?去坐牢吗? 贝贝尔我说过我不再偷了!真的,我不偷了!我说得到,就做得到!我是个识文断字的人……会干活……他说人应该心甘情愿地上西伯利亚去……咱们上那儿去吧,好吗?……你以为我不恨这种生活吗?唉,娜达莎!我知道……我有数!……我常自己骗自己,人家比我偷的多,照样受尊敬……不过这对我没有帮助!这不是我所想的!我并不后悔……我也不相信良心……可是,我总觉得,这样活下去不成!要好好儿活!要活得我自个儿能够看重我自个儿…… 鲁卡对,小子呀!但愿上帝保佑你……基督帮助你!对,人应该看重自个儿…… 贝贝尔我从小就做小偷儿……大家老叫我小偷儿瓦西卡,小偷儿的儿子瓦西卡!好笑?是吗?那么——好吧!我就是小偷儿!……你要知道:也许我是由于恨才做小偷儿的……也许我做小偷儿就因为从来没人想到叫我别的名字……你叫我别的吧……娜达莎,好吗? 娜达莎(忧愁地)人家说的话……我总不大相信……今儿我烦极了……心里堵得慌……好像要出什么事儿似的。瓦西里,你今儿真不应该说这种话…… 贝贝尔那么什么时候说呢?我说这话又不是头一回…… 娜达莎为什么我要跟你走?至于说……爱你……我并不大爱你……有时候,我喜欢你……可有时候,我看见你就讨厌……可见——我是不爱你的……要是一个人真有了爱情的话,就看不出对方的缺点来……你的缺点我可看出来了…… 贝贝尔你会爱上我的——别担心!我会教给你爱我的……只要你答应就成了!我看了你一年多了……我看出你是个又好……又正经的姑娘……是个可靠的人……我可爱你哪! 〔瓦西里莎穿着漂亮的衣服,在窗口出现,站在窗框旁边听着。 娜达莎是的。你爱上了我,可是我姐姐呢…… 贝贝尔(窘了)咄,她算个什么东西?她这种女人……多的是…… 鲁卡姑娘,你别担心!没面包,有草吃……要是没面包的话…… 贝贝尔你可怜可怜我吧!我的日子真不好过……这是狼过的生活——一点也不快活……好像掉进烂泥坑里……不管抓什么,什么都是烂的……什么都抓不住……你姐姐嘛……我觉得她是另一回事……她要是不那么贪财的话,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干!……只要她一心一意跟我……可是,她要的是别的东西……她要钱……还要自由……等她有了自由,她就可以乱七八糟。她帮不了我的忙……而你呢——像颗小云杉,虽然扎手,倒是可靠…… 鲁卡我也要劝你,姑娘,嫁给他吧!他不错,是个好小伙子!你只要常常给他提个醒儿,说他是个好小伙子,那他就忘不了!他会相信你的……你只要不断地跟他说:“瓦夏,你是个好人……可别忘了!”你想一想,好姑娘,此外你上哪儿去呢?你姐姐是只母老虎……她男人就甭提了:这个老头儿简直坏得没法说……这儿的生活又这样……你上哪儿去呢?瞧这小伙子,可结实哪…… 娜达莎无路可走……我知道……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我谁都不信……可是,我却无路可走…… 贝贝尔有一条路……嗳,我可不让你走那条路……我宁可打死你…… 娜达莎(微笑)哟……我还没做你老婆,你就要打死我了。 贝贝尔(搂着她)得了吧,娜达莎!反正就这样儿!…… 娜达莎(靠紧他)喂……瓦西里,我有件事跟你说……就是像我在上帝跟前起誓一样!——只要你打我一回……或是欺侮我……我就不活着了……要嘛上吊,要嘛…… 贝贝尔我要动你一指头,就叫我烂胳膊!…… 鲁卡没关系,好姑娘,别担心!他需要你,比你需要他更需要…… 瓦西里莎(从窗口)哟,订婚了!真是心心相印,情投意合! 娜达莎他们回来了!……哦,天哪!他们瞧见咱们了……哎呀,瓦西里! 贝贝尔你怕什么?现在谁也不敢碰一碰你! 瓦西里莎娜达莉雅,别害怕!他不会打你……他既不会打你,也不会爱你……我知道! 鲁卡(低声地)唉,这个女人……真是条毒蛇…… 瓦西里莎他不过嘴上说得好听罢了…… 柯斯狄略夫(上)娜达希卡!你这个懒骨头,你在这儿干什么?挑拨是非吗?说亲戚的坏话吗?你茶炊烧上了吗?桌子摆好了吗? 娜达莎(一面走)你们不是要上教堂里去吗…… 柯斯狄略夫我们上哪儿,你管不着!叫你干什么,你就该干什么! 贝贝尔放屁,你!她再也不做你的老妈子了……娜达莉雅,别走……什么也别干!…… 娜达莎你先别下命令……还早着呢!(下。) 贝贝尔(对柯斯狄略夫)得了吧!你们把她折磨得……够瞧了!她现在是我的了! 柯斯狄略夫你的?你多咱儿买的?你出了多少钱? 〔瓦西里莎哈哈大笑。 鲁卡瓦夏!你走吧…… 贝贝尔笑……你们小心点儿!不叫你们哭才怪哪! 瓦西里莎哎哟,吓死我了!哎哟,真怕人! 鲁卡瓦西里,走吧!你知道——她在招你,存心逗你的气,明白吗? 贝贝尔嗯……好!她胡说……你胡说!你想要的,你要不着! 瓦西里莎我不想要的,我就不要,瓦夏! 贝贝尔(挥拳吓唬她)咱们等着瞧吧!……(下。) 瓦西里莎(正从窗口隐去)我会给你把喜事办妥的! 柯斯狄略夫(走近鲁卡)老头儿,怎么样? 鲁卡老头儿,不怎么样…… 柯斯狄略夫嗯……听说你要走了? 鲁卡该走了…… 柯斯狄略夫上哪儿去? 鲁卡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柯斯狄略夫哦,流浪……这么说,你长住在一个地方是不方便罗? 鲁卡常言道,磐石底下水不流…… 柯斯狄略夫那是说石头。人可得要在一个地方长住下去……人不能像蟑螂似的活着……他想爬到哪儿,就爬到哪儿……人应该在一个地方落户……不能到处东飘西荡…… 鲁卡要是有人愿意到处为家呢? 柯斯狄略夫那他就是流浪汉……就是没出息的人……人应该有出息……他得干活…… 鲁卡小子,有你的! 柯斯狄略夫嗯,可不是吗?……游方僧是什么?游方僧是个云游四海的人……他跟别人不同……要是他真是个云游四海的人……他就能知道点儿什么……就能知道点对谁都没用的事儿……也许,他甚至在什么地方找到了真理……嗳,并不是任何真理都值得知道……对!他可以把它藏在心里……不吭声!要是他真是个……云游四海的人……他就决不吭声!要不然,他就说些人家听不懂的话……他甚至清心寡欲,万事不管,也不平白无故地打扰人家……人家怎么过活——他不管……他应该过修身养性的生活……他应该住在人迹不到的森林洞穴里!他不妨碍人家,也不责备人家……只是为所有的人祈祷……为一切尘世的罪恶忏悔……为你的,我的,和一切人的罪恶忏悔!他所以要逃避尘世的虚荣……就为了祈祷。应该这样……(稍停)而你呢……你是个什么样的游方僧呢?……你没有通行证……好人应该有通行证……凡是好人都有通行证……没错儿!…… 鲁卡有好人,也有另一种人…… 柯斯狄略夫你别自作聪明!别打哑谜了……我跟你一样聪明……好人和另一种人是怎么回事? 鲁卡这怎么是打哑谜呢?我是说:有的地不宜于播种……还有一种肥地……种什么,得什么……就这么回事…… 柯斯狄略夫嗯?这是什么意思? 鲁卡就拿你来说吧……假如上帝亲自对你说:“米哈伊尔!做个人吧!……”其实——这是白搭……你原来什么样儿——还是什么样儿…… 柯斯狄略夫啊……啊,你知道——我老婆的叔叔是位警察吗?我要是…… 瓦西里莎(上)米哈伊尔·伊万尼奇,来喝茶吧。 柯斯狄略夫(对鲁卡)你……听着:滚出去!不许再上我的门!…… 瓦西里莎对,老头儿,你滚吧!……你太噜苏了……谁知道呢?……说不定你也许是个逃犯哪…… 柯斯狄略夫今儿就滚!不然我就……你小心点儿! 鲁卡就去叫叔叔吗?叫去吧……告诉他,你逮住了一名逃犯……他还能领赏哪……仨子儿…… 布伯诺夫(在窗口)卖什么?给仨子儿,卖什么? 鲁卡他们吓唬我,说是要卖掉我…… 瓦西里莎(对丈夫)咱们走吧…… 布伯诺夫卖仨子儿吗?老头儿,小心点儿……他们为了一个子儿都能把你卖了…… 柯斯狄略夫(对布伯诺夫)你瞪着眼睛,就像从灶里爬出来的灶王爷似的!(跟妻子同下。) 瓦西里莎世界上有的是坏人……有的是各式各样的流氓!…… 鲁卡希望二位多吃点儿!…… 瓦西里莎(转过身来)少多嘴……你这个臭狗蛋!(和丈夫从小过道下。) 鲁卡我今儿晚上就走…… 布伯诺夫这很好。走得及时总是好的…… 鲁卡你说得对…… 布伯诺夫我知道!也许正因为我走得及时,才免掉了一次充军。 鲁卡噢? 布伯诺夫真的。是这么回事:我女人跟一个染匠勾搭上了……说真的,那个染匠是把好手……他能把狗皮染得像浣熊皮……也能把猫皮染得像袋鼠皮呀……麝鼠皮呀……或是什么的。这小子可机灵哪。所以嘛——我女人就跟他勾搭上了……他们两下里打得那么火热,一个不小心,他们不是毒死我,就是用别的法子把我弄死。于是我就揍我女人……那小子就揍我……我们打得厉害极了!有一回,他揪掉了我半边胡子,打断了我的肋骨。我也急了……有一天,我用铁尺照我女人脑袋上砍了一下……结果——就大打出手!我一看,这不是事……他们会收拾我的!于是我就想把我女人弄死……真想弄死她!可是我及时醒悟过来了——我走了…… 鲁卡这么办好!让他们在那儿把狗皮弄成浣熊皮吧!…… 布伯诺夫可是……那家染房是我女人的……现在我却弄成了——这副德性!说实话,染房要是我的,我早就把它喝光了……你知道吗,我有酒瘾…… 鲁卡有酒瘾吗?啊啊! 布伯诺夫酒瘾可大哪!每喝,什么全喝光,除了身上的皮……而且,我又懒。我真讨厌干活!…… 〔沙金和戏子吵着嘴上。 沙金扯淡!你哪儿也去不了……这简直是说梦话!老头儿!你把什么吹进这家伙耳朵里去了? 戏子胡扯!老大爷!你说声他胡扯!我要走的!我今儿干了活,扫了街……酒可没喝!这算什么呢?喏,三十个戈比,我可清醒哪! 沙金真是岂有此理!就这句话!给我。我拿去喝了……要不然,我拿去赌了…… 戏子去去去!这是路费! 鲁卡(对沙金)你为什么要弄得他昏头颠脑呢? 沙金“巫师,你这位神灵喜欢的人啊,请告诉我:我将来会怎么样?”我输光了,老兄,我输得连一个子儿也没了!可是这并不是一切都完了,老大爷,——世界上有比我更聪明的赌棍! 鲁卡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康斯坦丁……你是个快活人! 布伯诺夫戏子!过来! 〔戏子走到窗前,蹲在他对面。他俩低声谈话。 沙金我年轻的时候,老兄,是个很会逗趣儿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真有意思!……我是个很活跃的小伙子……舞跳得挺棒,戏演得挺好,还爱逗人乐……简直妙透了! 鲁卡你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呢,啊? 沙金臭老头儿,你真爱问长问短的!你什么都想知道……为什么? 鲁卡我很想多懂得点人世间的事儿……可是我一瞧见你呢,我就不懂了!你这么一表人才……康斯坦丁……又聪明……怎么会突然就…… 沙金坐牢,老大爷!我坐了四年零七个月的牢……放出来以后……我就走投无路了! 鲁卡噢噢噢!为什么坐牢呢? 沙金为了一个坏蛋……我一气之下把个坏蛋给打死了……在牢里我又学会了打牌…… 鲁卡是为了女人打死他的吗? 沙金为了我的亲妹妹……你别噜苏了!我不喜欢人家盘问我……而且……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妹妹——死了……已经九年了……老兄,我妹妹是个顶可爱的人儿!…… 鲁卡你的生活很愉快!可是那个锁匠……刚才在这儿……大喊大叫的……哎呀呀! 沙金克列士奇吗? 鲁卡是呀。他高声大嚷地说:“没活干……什么也没有!” 沙金他会习惯的……我干什么好呢? 鲁卡(悄悄地)瞧!他来了…… 〔克列士奇低着头,慢慢地上。 沙金喂,鳏夫!干吗那么垂头丧气?你在想什么呀? 克列士奇我在想我该怎么办?工具都没了……办完丧事——什么全光了! 沙金我给你出个主意:什么也别干!干脆——喝西北风得了!…… 克列士奇好……你会说……我可没脸见人…… 沙金得了吧!你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人家照样有脸见人……你想想——你不去工作,我不去工作……几百几千人……大家都不去工作!懂吗?大家都不再工作!任何事情谁都不愿意干——那么会怎么样呢? 克列士奇大家全饿死…… 鲁卡(对沙金)你最好把这种话跟逃避派(注[6])说去。有这么一种人,叫逃避者…… 沙金我知道……老大爷,他们并不是傻瓜! 〔从柯斯狄略夫的窗口,传出娜达莎的叫喊声:“为什么?住手吧!为,为什么?” 鲁卡(不安地)娜达莎?是她喊吗?啊?唉,你呀…… 〔从柯斯狄略夫屋里传岀喧哗声、嘈杂声、碗碟砸碎声和柯斯狄略夫的锐叫声:“啊—啊……你这个小杂种……你这个臭婊子……” 瓦西里莎住手……别忙……我来收拾她……死不死……死不死…… 娜达莎他们打我呀!他们要打死我哪…… 沙金(对着窗口叫)喂,你们怎么啦! 鲁卡(手忙脚乱)最好找瓦西里……最好叫瓦夏来……哦,天哪!弟兄们……小伙子们…… 戏子(跑下)我……这就去叫他…… 布伯诺夫这一阵子他们老是打她…… 沙金走吧,老头儿……咱们去做见证人吧! 鲁卡(跟在沙金后面)我做见证人!那哪儿行呀……最好赶快找瓦西里来……唉唉唉!…… 娜达莎姐姐……好姐姐……瓦瓦瓦…… 布伯诺夫他们把她的嘴堵上了……我去瞧瞧…… 〔柯斯狄略夫屋里的喧哗声静息了,显然是他们从屋里转到过道里去了。听得出老头儿的叫喊声:“住手!”门砰地响了一声,这一声,就像拿斧头把所有的喧哗声给砍掉了似的。舞台上静悄悄的。薄暮。 克列士奇(漠不关心地坐在雪橇上,使劲搓着手,然后嘟囔起来,开头几句话听不清楚)怎么办呢?……非活下去不可……(大声地)一定得有个安身之处……嗯?没有安身之处……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孤零零的……人海茫茫……无依无靠…… 〔他哈着腰慢慢地下。刹那间的凶兆的沉寂。然后,在过道里的什么地方,传出模糊的喧声和嘈杂的响声。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每个人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瓦西里莎我是她姐姐!松手…… 柯斯狄略夫你有什么权利? 瓦西里莎你这个死囚…… 沙金叫瓦西里!……快……佐布,揍他! 〔警笛声。 鞑靼人(跑上。他的右手缠着绷带)青天白日杀人——还有王法没有? 克利沃伊·佐布(梅德维节夫跟在他后面)嗐,我也给了他一拳! 梅德维节夫你怎么打起人来了? 鞑靼人可是你呢?你是管干什么的? 梅德维节夫(追赶搬运工人)站住!把笛儿还给我…… 柯斯狄略夫(跑上)阿伯拉姆!抓住他……逮住他!他打死人了…… 〔克瓦希妮亚和娜思佳搀着披头散发的娜达莎从小过道上。沙金倒退着上,推开扬着手要打妹妹的瓦西里莎。阿略希卡像发疯似的在她身边乱跳,对着她的耳朵吹口哨儿,又喊又叫。接着,还有几个穿着破烂衣服的男女上。 沙金(对瓦西里莎)母夜叉,哪儿去?…… 瓦西里莎滚,你这死囚!我就是搭上命,也非把她扯个粉碎不可…… 克瓦希妮亚(搀着娜达莎走开)够了,卡尔波芙娜……真丢人!你怎么这么残忍呀? 梅德维节夫(抓住沙金)啊哈……可逮住你了! 沙金佐布!剥他们!……瓦西卡……瓦西卡! 〔大家都在靠近红墙的过道周围挤成一团。娜达莎被搀到右边,坐在那儿的木堆上。 贝贝尔(从小过道里跳出来,一声不响地使劲把大伙儿推开)娜达莉雅呢?……你…… 柯斯狄略夫(躲到墙犄角里)阿伯拉姆!抓住瓦西卡……兄弟们,帮帮忙把瓦西卡抓起来!他是小偷儿……是强盗…… 贝贝尔啊,你……你这个老淫棍!(使劲抡开胳膊打老头子。柯斯狄略夫倒下去,只看见他的上半截身子在墙角里。贝贝尔冲到娜达莎跟前。) 瓦西里莎揍瓦西卡!街坊邻居们……打小偷儿! 梅德维节夫(冲沙金嚷嚷)你别管……这是家务事!他们是亲戚……你是谁? 贝贝尔怎么样……她使什么戳你来着?刀子吗? 克瓦希妮亚瞧瞧,这两个狠心的人!拿开水烫这姑娘的脚…… 娜思佳把一茶炊水兜底都倒上了…… 鞑靼人也许不是故意的……一定得弄弄清楚……不要乱说…… 娜达莎(差不多昏过去了)瓦西里……带我走……把我藏起来吧…… 瓦西里莎我的天哪!你们瞧……你们看……他死了!叫他们给打死了…… 〔大家都拥到躺在小过道口的柯斯狄略夫身边。布伯诺夫从人群中钻出来,走到瓦西里跟前。 布伯诺夫(低声地)瓦西卡!老头儿……这个……完蛋了! 贝贝尔(瞧着他,好像没听懂似的)去……叫车……医院……好,我来跟他们算账! 布伯诺夫我是说,老头儿叫人给打死了…… 〔舞台上的喧哗声消逝了,好像一堆火被泼了水一样。只听见几句低声发出的惊呼语:“真的吗?”“真糟糕!”“怎么样?”“老兄,咱们走吧!”“唉,见鬼!”“现在可得小心点儿!”“这会儿警察还没来,走吧!”人群逐渐少了。布伯诺夫、鞑靼人、娜思佳和克瓦希妮亚冲到柯斯狄略夫的尸体边。 瓦西里莎(从地上站起来,用耀武扬威的声调大喊大叫)他们把他打死了!打死我丈夫了……是那个人打死的!是瓦西卡打死的!我瞧见了!诸位——我瞧见了!怎么样,瓦夏?警察! 贝贝尔(离开娜达莎)借光借光……走开!(望望老头儿。对瓦西里莎)怎么样?你高兴了吧?(用脚踢踢尸体)完蛋了……这老狗!你现在称心如意了……啊……我要不要把你也给干了?(朝她扑过去;沙金和克利沃伊·佐布赶快揪住他。瓦西里莎逃到小过道里去。) 沙金好好儿想一想! 克利沃伊·佐布咄!你忙什么呀? 瓦西里莎(回来)瓦夏,我的好朋友,怎么样?劫数——难逃……警察!阿伯拉姆……你吹笛儿! 梅德维节夫那些狗蛋把我的笛儿给抢去了…… 阿略希卡喏,在这儿!(吹笛儿。梅德维节夫追他。) 沙金(把贝贝尔拉到娜达莎跟前)瓦西卡,别害怕!打架打死人……没关系!这算不了什么…… 瓦西里莎把瓦西卡抓起来!是他打死的……我瞧见了! 沙金我也揍了老头儿三拳……他没挨几拳就交代了!瓦西卡,叫我去做见证人好了…… 贝贝尔我……用不着替自己辩护……我要把瓦西里莎拖进去……我就是要把她拖进去!她早就想这样干的……她早就怂恿我去打死她丈夫……是她怂恿我的!…… 娜达莎(突然,大声地)啊啊……我明白了!……瓦西里,原来是这么回事?!善良的人们啊!他们是同谋共犯!我姐姐跟他……他们是同谋共犯!这都是他们商量好的!瓦西里,是不是这样?……你……原来你刚才跟我说话……就为的是要叫她都听见啊?善良的人们啊!她是他的姘头……你们都知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们是同谋共犯!是她……是她怂恿他去打死她丈夫的……她丈夫是他们的眼中钉……我也是他们的眼中钉……所以他们把我打成了残废…… 贝贝尔娜达莉雅!你这是什么……你这是什么话?! 沙金真是……活见鬼! 瓦西里莎胡说!她胡说……不是我……是瓦西卡打死的! 娜达莎他们是同谋共犯!你们这些该死的!你们俩…… 沙金哼哼,真会演戏!……瓦西里,小心点儿!他们会让你送命的!…… 克利沃伊·佐布简直莫名其妙!……唉,这是什么事儿啊! 贝贝尔娜达莉雅!难道你……真这样想吗?难道你相信我……跟她…… 沙金真的,娜达莎,你……得仔细想想! 瓦西里莎(在小过道里)老爷,他们把我丈夫打死了……是瓦西卡·贝贝尔这个小偷……他打死的……署长老爷!我瞧见了……大伙儿都瞧见了…… 娜达莎(差不多人事不知地摇晃着)善良的人们啊……是我姐姐跟瓦西卡打死的!警察,听我说吧……是我那个姐姐……教……怂恿……她的姘头的……就是他,这个该死的!——是他们打死的!把他们带去……审问……把我也带去……把我送去坐牢!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把我送去坐牢!…… ——幕落 回应赞 小龙卷风-07-:45:23 第四幕 〔布景和第一幕相同,只是贝贝尔的房间没有了,隔板给拆掉了。克列士奇原先坐的地方,铁砧没有了。在贝贝尔房间原先占用的犄角里,鞑靼人躺在那儿翻来复去,有时哼哼。克列士奇坐在桌前修理手风琴,有时试试音调。沙金、男爵和娜思佳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他们面前摆着一瓶伏特卡、三瓶啤酒、一大块黑面包。戏子在大壁炉上翻身、咳嗽。夜里。桌子中间放着一盏灯,照亮着舞台。外面正刮着风。 克列士奇是是……在正乱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男爵警察一来他就溜了……好像火一着了,烟就没了…… 沙金就跟有罪的人一见正直人就溜是一个样儿! 娜思佳他是个好老头儿……你们呢……不是人……你们都是废料! 男爵(喝酒)太太,祝您健康! 沙金他是个有趣的老家伙……嗯!瞧,娜思佳爱上他了…… 娜思佳爱上了……是爱上了!对!他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得…… 沙金(笑)本来嘛……对许多人来说……他就像面包瓤儿对没牙的人一样…… 男爵(笑)就像膏药对脓疮一样…… 克列士奇他……有同情心……你们就是……没有同情心…… 沙金我要是可怜你,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克列士奇你哪会可怜人家……你不欺侮人家就算好了…… 鞑靼人(坐在板床上,像摇婴儿似的摇着疼痛的胳膊)老头儿是个好人……他心目中有法律!谁心目中有法律,谁就是好人!谁忘了法律,谁就完了…… 男爵王爷,什么法律? 鞑靼人那样的……种种不同的……你所知道的…… 男爵接着说吧! 鞑靼人不欺侮人——这就是法律! 沙金这叫做“刑事罪犯处罚法典”…… 男爵又叫做“调解法官处罚条例”…… 鞑靼人这叫做“古兰经”……你们的“古兰经”就是法律……心就是“古兰经”……没错儿! 克列士奇(试手风琴)还是吱啦吱啦的,他妈的!……王爷说得对……人活着就应该守法……就应该照《圣经》所说的那么过活…… 沙金要活嘛…… 男爵你去试试看…… 鞑靼人谟罕默德著了“古兰经”,他说,“这就是法律!照这经上所说的做去!”往后的时候——“古兰经”就太不够了……新的时代产生新的法律……任何新的时代都会产生新的法律…… 沙金不错……现在时候到了,所以就产生了“刑事法典”……一套严厉的法律……不是马上废除得了的! 娜思佳(拿酒杯碰桌子)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你们在这儿待下去呢?我要走……不管哪儿我都去……到世界的尽头去! 男爵太太,不穿鞋走吗? 娜思佳光着脚丫子走!用手脚爬着走! 男爵要是用手脚爬着走,太太……那简直是洋洋大观…… 娜思佳是的,我偏要爬着走!只要我能不看见你这副丑嘴脸就行了……嘿,我什么都讨厌!生活也好……人也好,我都讨厌!…… 沙金你要是走的话,就把戏子带走吧……他也打算到那儿去……他已经知道,离世界尽头只有半俄里来远的地方,医院…… 戏子(从大壁炉上探下头来)身体,傻瓜! 沙金治中了酒毒的机构…… 戏子是的!他会去的!他会去的……瞧好了! 男爵先生,他是谁? 戏子就是我! 男爵Merci(注[7]),女神的信徒……这位女神叫什么名字来着?正剧和悲剧的女神……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戏子缪斯,你这饭桶!不是女神,是诗神! 沙金拉其西斯呀……海娜呀……阿弗罗狄特呀……阿特罗波呀……鬼弄得清她们都是谁!这都是老头儿……把戏子给煽惑的……男爵,你明白吗? 男爵老头儿真糊涂…… 戏子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人!野蛮人!叫梅尔—坡—米—娜!没有心肝的人,你们瞧着吧——他会去的!“醉生梦死的人啊,你们大吃大喝吧!”……这是贝兰日尔的诗句……没错儿!他会给自己找到一个地方……那儿没有……没有…… 男爵先生,什么都没有吗? 戏子是的!什么都没有!“这个洞……就是我的坟墓……我这个多病虚弱的人……就要死了!”你们为什么活着?为什么? 男爵你!“是基恩(注[8])呢,还是天才和放荡呢!”别瞎嚷嚷了! 戏子胡说!我就是要嚷嚷! 娜思佳(从桌上抬起头来,挥动着两手)大声嚷吧!让他们听听! 男爵太太,这有什么意思呢? 沙金男爵,别睬他们!去他们的吧!……让他们嚷去……让他们砸破自己的脑袋吧……随便!这才有意思哪!……老头儿说过,别打搅人家……不错,正是他,这块老发面,弄得咱们都发起酵来了…… 克列士奇他引诱人家走,可是他又不带路…… 男爵老头儿是个江湖骗子…… 娜思佳胡说!你自己才是个江湖骗子呐! 男爵少废话,太太! 克列士奇老头儿……不爱说实话……他非常反对说实话……应该这样!对——有什么真理可说呢?就是不说它——也让你够憋气的了……瞧瞧王爷……干活把手给压坏了……就得把整个胳膊锯掉……这是什么真理! 沙金(用拳头击桌子)少说话!你们都是畜生!饭桶们……别提老头儿了!(平静点儿)男爵,数你最糟!……你什么也不懂……就会胡说!老头儿不是江湖骗子!什么是真理?人就是真理!他懂得这个……你们可不懂!你们笨得就跟砖头一样……我懂得老头儿……没错儿!他撒谎……可是——这是由于怜悯你们,你们真是他妈的活见鬼!有许多人撒谎就是出于怜悯别人……我知道!我念过书!人们把谎撒得又美、又能鼓舞你、又能叫你兴奋!……有的谎给人安慰,有的谎叫人听天由命……有的谎替压碎工人胳博的压力找借口……甚至叫人去责备那些快要饿死的人……我看透了那些谎话!谁居心不良……或是靠榨取别人的血汗过活,谁就需要撒谎……有的人靠撒谎支持自己,还有人靠撒谎掩饰自己……谁要是肯自力更生……自食其力……谁就不会靠别人养肥自己,那他为什么要撒谎呢?谎话是奴才和主子的宗教……真实才是自由人的上帝! 男爵好!说得漂亮极了!我赞成!你说话……就跟正人君子似的! 沙金要是正人君子……说起话来像赌棍,为什么赌棍有时候说话不可以像正人君子呢?对啦……有许多事情我都忘了,不过,我还想得起几件!老头儿吗?他真是个聪明人!……他使我起了变化,就像酸使生锈的古钱起了变化一样……为他的健康咱们来干一杯吧!斟酒…… 〔娜思佳倒满一杯啤酒,递给沙金。 沙金(笑)老头儿靠机灵吃饭……他对一切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一回我问他:“老大爷,人活着干什么?”(想模仿鲁卡说话的声调和姿态)“啊,好朋友,人是为了美好的将来才活着的!比方说吧,木匠之类的人活着——他们都是些窝囊废……可是其中出了个木匠……像这样的一个木匠世界上从来就没见过第二个,——比谁都强,木匠之中谁也比不了他。他把自己的匠心都留在所有他做出来的细木活计上……因此他一下子就把这门手艺向前推进了二十年……此外的人全一样……比方说,锁匠呀,鞋匠呀,还有其他的工人呀……还有所有的庄稼人呀……甚至连绅士老爷们——都是为了美好的将来活着!任何人都以为他为自己活着,可是结果——却为了美好的将来活着!他们活上一百年……或许可能还多活几年——都是为了要做更好的人!” 〔娜思佳全神贯注地瞧着沙金的脸。克列士奇停止修理手风琴,也倾听着。男爵低着头,用手指轻轻地叩着桌子。戏子从壁炉上探出身子,想小小心心地爬到板床上来。 沙金“所有的人,我的好朋友,所有的人,毫无例外,都是为了美好的将来活着!所以一定要尊重每个人……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出世,他能干什么……也许他的出世是为了我们的幸福……为了我们更大的利益?……尤其应该珍视婴儿和孩子!孩子们需要自由!不要妨碍他们的生机……一定要珍视婴儿!”(悄俏地笑笑。冷场。) 男爵(沉思地)嗯嗯……为了美好的将来吗?这……倒使我想起我的老家了……是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一个老世家……是贵族……是武将!……从法国迁来的移民……在朝为官,扶摇直上……在尼古拉一世的时候,先祖古斯达夫·捷比尔……官居要职……有钱……有几百农奴……有马……有厨子…… 娜思佳吹牛!没有这回事! 男爵(跳起来)什什——么?嗯嗯……再说?! 娜思佳没有这回事! 男爵(叫起来)莫斯科有公馆!彼得堡有公馆!有好多辆轿式马车……有刻着堂号的轿式马车! 〔克列士奇拿起手风琴,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看热闹。 娜思佳就是没有! 男爵放屁!我告诉你……还有好几十个听差!…… 娜思佳(高兴地)没没——有! 男爵我揍死你! 娜思佳(预备选跑)一辆轿式马车也没有! 沙金算了吧,娜思钦卡!别逗他了…… 男爵等着吧……你这个臭婊子!我爷爷…… 娜思佳你没有爷爷!什么也没有! 〔沙金哈哈大笑。 男爵(气得精疲力竭,在长凳上坐下)沙金,跟她说……跟那个窑姐儿说……你也笑吗?你……也……不信吗?(绝望地叫着,用拳头捶桌子)什么都有过,你们这些混蛋! 娜思佳(洋洋得意地)啊哈,你吼了吧?你懂了人家不信你的时候是怎么回事了吧? 克列士奇(回到桌前)我还以为要打一架哪…… 鞑靼人唉哎,蠢家伙们!坏透了! 男爵我……我可不让人家挖苦我!我有证据……有文件,他—妈的! 沙金把那些破东西扔掉吧!把爷爷的轿式马车忘了吧……坐上过了时的轿式马车——哪儿也去不了…… 男爵她敢笑我! 娜思佳喂,喂!我怎么不敢!…… 沙金瞧,她就是敢!难道她不如你吗?虽然她从前很可能不光是没有轿式马车,没有爷爷,而且甚至没有爹妈……可是…… 男爵(平静点儿)滚你妈的蛋……你……倒会说风凉话……好像……我就没脾气似的…… 沙金来一通好了。这是——好东西……(冷场)娜思佳!医院里去过了没有? 娜思佳去干什么? 沙金瞧娜达莎呀! 娜思佳你这会儿才想起来了!她早就出院了……一出院就不见了……连人影儿也没了……沙金这么说——她全完了……克列士奇我倒要知道知道他们究竟是谁咬谁?是瓦西卡咬瓦西里莎呢,还是她咬他呢?娜思佳瓦西里莎会摆脱掉的!她很狡猾。瓦西卡嘛——会给送去充军……沙金打架打死人,只要坐牢就行了……娜思佳可惜。最好把他——送去充军……把你们这些人……都送去充军……像撮垃圾似的把你们撮出去……把你们倒在什么垃圾箱里!沙金(吃惊)你说什么?难道你疯了吗?男爵她这么没礼貌……我来请她吃耳光! 娜思佳试试看!动动手看! 男爵我倒要试试看! 沙金得了吧!别动她……别欺侮人!我心里就放不下老头儿!(哈哈大笑)别欺侮人!……要是人家欺侮我一回,我就一辈子也忘不了!怎么办呢?原谅吗?决不。对谁也不…… 男爵(对娜思佳)你得放明白:你不配跟我比!你这个……贱货!…… 娜思佳嘿,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呀……你吃我,就像虫子蛀苹果一样! 〔男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克列士奇哎……傻丫头!小苹果! 男爵你就没法……生她的气……真是个蠢货! 娜思佳你们笑吗?装蒜!你们没什么可笑的! 戏子(阴沉地)跟他们干吧! 娜思佳我要是……能够的话……我就要把你们——(拿起杯子往地下一摔)这样! 鞑靼人干吗摔东西呢?唉……蠢材!…… 男爵(站起来)别咭,我现在要来……管教管教她了! 娜思佳(往外跑)你们这些死鬼! 沙金(对着她的后影)喂!好啦!你吓唬谁?到底是怎么回事? 娜思佳你们这群狼!愿你们都死绝了!你们这群狼! 戏子(阴沉地)阿门! 鞑靼人■(口+欧)■(口+欧)!俄罗斯娘们——都是泼妇!又泼……又野!鞑靼娘们——可不这样!鞑靼娘们——懂规矩! 克列士奇应该给她一顿…… 男爵小,小婊子! 克列士奇(试手风琴)行了!这主儿老不来……那小子准是完了…… 沙金喂,来一杯吧! 克列士奇谢谢!该睡觉了…… 沙金你跟我们一块儿过得惯吗? 克列士奇(喝干一杯酒,向犄角里的板床走去)还行……哪儿——都是人……起初——你没注意到这个……后来——你仔细瞧瞧,原来他们都是人……还行! 〔鞑靼人把件什么东西铺在板床上,跪下,做起祷告来。 男爵(对沙金,指着鞑靼人)瞧! 沙金让他去吧!他是个好小伙子……别搅他!(哈哈大笑)今天我心眼儿真好……鬼知道为什么!…… 男爵你一喝了酒,你的心眼儿就好……又聪明…… 沙金我一喝醉……我就觉得什么都可爱了。嗯嗯……他在祷告吗?好极了!一个人可以有信仰或是没有信仰……这是他自己的事!每个人都有自由……他自己付出一切:为了信仰,为了不信仰,为了爱情,为了智慧——人自己付出一切,所以他自由!……人就是真理!什么是人?……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们……不!——是你,是我,是他们,是老头儿,是拿破仑,是谟罕默德……合成一个人……(用手指在空中划个人形)你明白吗?这就是巨大!这里面有一切开始和一切终结……一切在乎人,一切为了人!只有人,此外的一切——都是他的手和头脑创造出来的!人!这个字多么灿烂光辉啊!这个字听起来多么令人自豪,啊!人!一定得尊重人!不要怜悯他……不要拿怜悯去污辱他……一定得尊重他!男爵,咱们为了人来干一杯吧!(站起来)感到自己是人……多痛快啊!……我是个囚犯,是个凶手,是个赌棍……嗯,不错!每逢我到大街上去的时候,人们都把我当作小偷儿似的瞧着我……他们又要躲,又要回头看看……而且老跟我说——“坏蛋!骗子!干活去吧!”干活?为什么?为了填饱肚子吗?(哈哈大笑)我一向都瞧不起那些只顾填饱肚子的人……这不是问题,男爵!这不是问题!人更崇高!人比肚子崇高!…… 男爵(摇头)你会讲道理……这很好……说得人心都活了……我没这一套……我不会!(看看周围,然后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老兄,有时候……我害怕。你明白吗?我胆怯……因为——我以后怎么样呢? 沙金(走来走去)没关系!人为什么要怕人呢? 男爵你知道……从我记得的时候起……我的脑子就是懵里懵懂的。我根本什么也不懂。我……真难为情……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只是换了几套衣服……可是为什么呢?不懂!我上学的时候,穿着贵族学校的制服……可是念了些什么呢?不记得……结婚的时候,我穿着燕尾服,然后,又穿漂亮睡衣……而我找的老婆是个缺德的女人——这又为什么?不懂……我把财产全花光了——就穿灰色的上衣,掉了色的裤子……我是怎么败光的?不知不觉地……后来我在税务局做事……穿着身制服,戴着顶有帽徽的帽子……我盗用了公款,于是我就穿上了犯人的衣服……然后——我就穿上了这身行头……如此而已……就像做梦似的……是不是?真好笑! 沙金不大好笑……倒不如说——蠢…… 男爵不错……我也觉得蠢……可是……我到底为了什么才出世的呢……啊? 沙金(笑)可能……人是为了美好的将来才出世的!(点头)对……好! 男爵这个这个……娜思琦卡!……她跑哪儿去了?我去瞧瞧……她在哪儿?到底……她……(下。冷场。) 戏子鞑靼人!(稍停)王爷! 〔鞑靼人转过头来。 戏子替我……祷告吧…… 鞑靼人什么? 戏子(低声地)替我……祷告吧!…… 鞑靼人(沉默片刻)你自己祷告好了…… 戏子(很快从壁炉上爬下来,走到桌前,用发抖的手倒了杯伏特卡,一饮而尽,然后,几乎是跑进过道里)走了! 沙金喂,你这个家伙!上哪儿去?(打口哨。) 〔梅德维节夫穿着女人的短上衣和布伯诺夫同上,两个人都有点醉。布伯诺夫一只手提着一串面包圈,另一只手捧着几条鲤鱼,胁下挟着一瓶伏特卡,口袋里还装着一瓶。 梅德维节夫骆驼有点儿像……驴子!就是没耳朵…… 布伯诺夫得了吧!你自己才像驴子哪。 梅德维节夫骆驼根本没耳朵……它是拿鼻子眼儿听的…… 布伯诺夫(对沙金)朋友!我跑遍了酒店、饭馆儿找你哪!把这瓶拿过去吧,我两只手全占着哪! 沙金你把面包圈搁桌上,一只手就空出来了…… 布伯诺夫对!嚯……警察老爷,瞧瞧!他就在这儿呢!真是个聪明人! 梅德维节夫骗子手们都很聪明……我知道!他们没有聪明就不成。好人就是笨,他还是好,而坏人呢——就非得有聪明不可。至于说到骆驼,你可错了……它是驮东西的牲口……没犄角……也没牙…… 布伯诺夫人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这儿没人?喂,出来呀……我请客!犄角那儿是谁? 沙金你要一下子把钱都喝光啊?笨蛋! 布伯诺夫快了!这回我攒下来的钱不多……佐布!佐布呢? 克列士奇(走近桌子)他出去了…… 布伯诺夫呜呜—呜呜呜!这是大狗叫!呃噜噜,呃噜噜,呃噜噜!这是火鸡叫!不要叫,不要啼!来喝,来玩,不要垂头丧气……我请你们大家!老兄,我喜欢请客!我要是个财主的话……我就要……开一家不收费的酒馆儿!真的!有乐队,还有合唱队……来吃,来喝,来听唱歌……你们都来开心!穷人……请到我这家不收费的酒馆儿来吧!沙金!我……要给你……把我的钱拿一半儿去吧!瞧我多好! 沙金你这会儿都给我…… 布伯诺夫所有的钱?这会儿?拿去!瞧——一个卢布……还有……二十个戈比……一枚五戈比的铜币……七个子儿……都在这儿! 沙金好极了!放在我这儿——稳当得多……我拿去赌去…… 梅德维节夫我是见证人……钱交给你保管了……一共多少? 布伯诺夫你?你是骆驼……我们用不着见证人…… 阿略希卡(光着脚上)哥儿们!我的脚都湿透了! 布伯诺夫来润润嗓子吧……这就是了!小伙子……你会唱,又会拉……这好极了!可是你喝酒——这就不对了!老弟,这是有害的……喝酒——是有害的!…… 阿略希卡我一瞧你就有数了!你只有喝醉了的时候才像个人……克列士奇!手风琴修好了吗?(一面唱,一面跳舞) 哦,要是我的脸子 长得一点不美—— 那么我的干妹子 就会把我抛弃! 哥儿们,冻死我了!好好—冷啊! 梅德维节夫哼……我倒要问问——谁是你的干妹子? 布伯诺夫算了吧!老兄,你现在不顶事了!你已经不是警察了……你完了!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叔叔…… 阿略希卡只是姑妈的丈夫! 布伯诺夫你一个侄女儿坐牢……另一个快要死了…… 梅德维节夫(傲气地)胡说!她没有死,不过行踪不明罢了! 〔沙金哈哈大笑。 布伯诺夫老兄,反正一样!一个人没有侄女儿——就做不成叔叔! 阿略希卡阁下大人!官场失意的人啊! 我的干妹子有的是钱, 我却穷得可怜! 但我是个快活的人儿, 还又好得真是没边! 真冷! 〔佐布上;接着——直到闭幕——还有几个男人和女人上。他们脱衣服,在板床上安排睡觉,嘴里嘟囔着。 克利沃伊·佐布布伯诺夫!你为什么跑了? 布伯诺夫过来!坐下……老兄,咱们来唱个歌儿!唱个我喜欢的歌儿……好不好? 鞑靼人夜里——该睡觉!白天才唱歌哪! 沙金没关系,王爷!你过来! 鞑靼人什么,没关系?吵得慌……唱歌的时候,吵得慌…… 布伯诺夫(走近他)王爷!手怎么样了?他们把你的手锯了没有? 鞑靼人为什么?还得等等……也许不用锯……手又不是铁……要锯——容易得很…… 克利沃伊·佐布阿三,你完蛋了!没有手——你干什么也不成!咱们这种人就靠手跟脊梁吃饭……没有手——就等于没有人!你真糟!……来喝一盅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克瓦希妮亚(上)哟,我的好主顾们啊!这个天气呀,这个天气呀!又冷,又是雪呀雨的……我们家的警察在这儿吗?警察! 梅德维节夫有! 克瓦希妮亚你又穿上我的短外衣啦?你好像又喝了点儿,啊?你这算干什么呢? 梅德维节夫正赶上是布伯诺夫的……命名日……天又冷……又是雪呀雨的! 克瓦希妮亚你给我留神点儿……什么雪呀雨的!别胡闹啦……睡觉去吧…… 梅德维节夫(向厨房走去)我能睡……我正想睡……该睡了! 沙金你为什么……对他怎么厉害呢? 克瓦希妮亚老朋友,此外有什么法子呀。对这种男人非厉害不可。当初我和他同居的时候,还以为他对我有点好处……就因为他是个军人,而你们呢——原来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我是个妇道人家……他呢——只顾喝酒!这对我有什么屁用! 沙金你挑来挑去,挑了个破灯盏…… 克瓦希妮亚好点儿的——哪有呀……你就别想跟我同居……瞧你这副德行!你要是跟我同居起来呀——管保不出一个礼拜……你就会连我带我这份破家底都给赌光了! 沙金(哈哈大笑)女掌柜的,这话对!我会把你给输光的…… 克瓦希妮亚就是!阿略希卡! 阿略希卡我在这儿! 克瓦希妮亚你说了我什么闲话没有? 阿略希卡我?什么都说了!都是凭良心说的。我说,这娘儿们呀!可了不得!有肉,有油,有骨头——足有三百来斤沉,而脑子呢——不到一两! 克瓦希妮亚你这是胡说!我有的是脑子……对啦,你干吗说我打我们家的警察? 阿略希卡你揪住他头发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打他呢…… 克瓦希妮亚(笑)傻小子!好像你没看见似的。干吗把家里的丑事都嚷嚷出去呀?……再说,你又得罪他了……就为了你的闲言闲语,他才喝起酒来的…… 阿略希卡常言说得好,就是母鸡也要喝水! 〔沙金和克列士奇哈哈大笑。 克瓦希妮亚哟,你的嘴真损!阿略希卡,你算个什么人? 阿略希卡天字第一号的人!什么都干得了!手急眼快,到手别怪! 布伯诺夫(在鞑靼人的板床旁边)来吧!说什么,我们也不让你睡!咱们来唱它……一宿!佐布! 克利沃伊·佐布要唱吗?行…… 阿略希卡我来伴奏! 沙金我们听! 鞑靼人(微笑)喂,天王老子布伯诺夫……拿酒来!咱们喝吧,咱们乐吧,死来了——咱们就死吧! 布伯诺夫沙金,给他斟酒!佐布,坐下来!喂,哥儿们!一个人要得了多少呢?拿我来说吧——喝了就高兴!佐布!……来一个……来我喜欢的那个!我要唱……我要哭!…… 克利沃伊·佐布(唱) 太阳出来又落山啦…… 布伯诺夫(接着唱) 啊,监狱永远是黑暗! 〔门很快地开了。 男爵(站在门槛上,大叫)喂……你们!来呀……过来呀!在那儿……空地上……戏子……上了吊了! 〔沉默。大家都望着男爵。娜思佳从他背后出现,瞪着两眼,慢慢地走到桌前。 沙金(低声地)唉……弄得连歌也唱不成了……傻—瓜! ——幕落·剧终 注[1]直布罗陀的误音。——译者注。 注[2]亚述最后的国王(纪元前——)——译者注。 注[3]巴比伦的国王(纪元前——)。——译者注。 注[4]半吊子的法国语:小姐!你会说法国话吗?菜单!——译者注。 注[5]贝兰日尔(Béranger,—)是法国的诗人。——译者注。(通译贝朗瑞。——小龙卷风注) 注[6]沙皇时代一种反对国家教会的教派。——译者注。 注[7]法语:谢谢。——译者注。 注[8]基恩(KeanEdmund,—)是英国一位著名的悲剧演员,因生活浪漫,终于潦倒而死。——译者注。 赞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