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一 米家有句祖训,不自傲 我们的一世祖米聖,字写得好,文章也做得好,被乡人冠以“红笔师爷”。那时候考试就是写字,米爷爷说,游嵩山的时候看到过他的瘦金体,刻在一块石碑上,落款米聖,时间是顺治八年。后来又去寻,没有再见到。 这位祖师爷凭借一手好字,恃才傲物。钦差巡视洛阳府,听了米聖的名气,就想当场一试。米聖当堂笔墨伺候,作了篇千字文,钦差连赞此书“天骨遒美,如屈铁断金”,就吩咐洛阳府,推荐米聖赴京赶考,并断言头名状元非米聖莫属。后来,米聖真去赶考了,途经黄河渡口,他对同行的考生说,我放你们先行三日,头名状元非鄙人莫属!米聖果然在渡口逗留了三日,掐指算来,到了出发之时,便打点行李准备动身,他站在河滩上叫摆渡的过来,送他过河。这时,黄河水突然暴涨,所有船只都停留在岸边,这里的过不去,那边的也过不来,这个急啊,米聖站在黄河渡口,“啊,啊”了两声,急得说不出话来。 黄河涨潮,误渡的不止他一人,其中还有一位道士装扮的人,米聖晕倒在地后,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米聖顿觉身轻如燕,脚底生风,浑身像有了法力,跟着道士慢慢飞起来了。 “米聖跟着神仙飞走了。”这个神乎其神的传说从黄河渡口一直传到了米聖父母的耳朵里。米聖原籍河南洛阳,家里就他一根独苗,父母开染坊,日子也算舒适。赶考那年,米聖一十八岁,刚娶了媳妇。家人不相信传言,几个月过去了,没有米聖的一点音讯,无奈之下,米聖的父母就去卜卦,算命先生说,你的儿子在一个庙里,一直沿西北方向找,肯定能找到。 于是家人便安顿好媳妇,那个叫莲花的已有了身孕的女子,接着变卖了染坊。两个年近五旬的老人就相依相扶,沿西北方向找寻自己的儿子。盘缠很快花光了,就沿途乞讨,他们逢庙必进,拜菩萨、求观音,希望会有找到米聖的一天。 转眼冬天,老两口子虽然历经千辛万苦,却始终没有一点米聖的线索,他们算计着媳妇也要临盆了,就又一路寻寻觅觅地往回赶。 回到家里,不久莲花生下一大胖小子,因为是龙年所生,就取名元龙,这是后话。父母因为家里添了孙子,自是欢喜,又因为儿子米聖杳无音讯,欢喜着欢喜着便又暗自流下泪来。 就在父母愁断寸肠的时候,米聖突然回来了,整整三年,米聖的父母,以及他的媳妇,已经做了母亲、手里牵着小元龙的莲花,个个喜极而泣。 米聖看到莲花手里牵着的孩子,竟然奇怪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出门才三天,家里怎么什么都变了? 你到底去了哪里?莲花急急地说,爸妈因为找你,把染坊都卖掉了,三年啊,你连个音讯也没有啊! 我不知道怎么到了一个庙里,遇到了一个炼金士,他教我星相学,我跟他学了三天,只三天而已。米聖说,他还赠我罗盘,教我炼金术。但是仅仅学了三天而已,我惦记着你们,就赶回来了。 米聖说的那个庙,就是米家坡的汤王庙。米爷爷说,祖师爷米聖有着很多神奇的传说,传说他瘦瘦高高,黑衣黑袍,谜一般的眼睛能看透一切,神秘莫测而又智慧无边,他精通星相学,运用罗盘寻找精确测定时间的方法,通过观测星相而预知未来。他神秘失踪大概就是在米家坡遇大师修行了三年吧,反正后来他就全家迁徙到了现在的米家坡。米聖一生养了三个儿子,并给他们起了非常响亮的名字:米元龙、米元虎、米元彪。 米爷爷看了看我,只有最小的米元彪留在了米家坡,成为我们的祖先,是米家米八户一支。米元龙是米六户,米元虎是米四户,米六户在湖北,米四户在河南,一支做餐饮,一支做皮革生意。我小时候随父亲去过湖北的亲戚家,为了续写家谱的事,看到过米家的皮革店面。他们什么都做,皮鞋、包、帽子,都是订做。柜子上摆的皮鞋我是第一次见到。河南的米家餐饮业做的非常大,当时有一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从河南到河北,到处都是米家的。说的就是米家鼎盛时期的餐饮。 二 米爷爷是我在米家坡认识的一位长者 小的时候,在姑姑家小住,一到晚上,吃罢晚饭,姑姑把我们姊妹几个安顿睡觉,然后吹熄灯,拿了针线,就到米爷爷家串门听故事去了。而我只依稀记得去听过一次,是一个题目叫“箭箭不离屁股门”的故事,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只记得屋里的人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大概有些黄段子吧,因为太小也听不懂,听着听着就倒在姑姑腿上睡着了。米爷爷道出故事名字的时候,声音大而洪亮,像唱戏说书的拖了长长的尾音,所以记得很真切,至于故事的内容、结局什么的,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那年乡里闹正月十五的情景,米爷爷的扮相让我一想起来就要笑。身材魁梧的米爷爷穿着一身破烂的旧衣裳,趿拉着一双黑条绒棉鞋,头上扣个破毡帽,打着花脸,背上绑个大包裹,包裹外面露出个布娃娃的大头,怀里又双手抱了两个大布娃娃,这副行头一上场,立刻招来了满场子的喝彩,他猫着腰,两个小女孩紧紧地跟着他,一个扎羊角辫的拽着他的左袄襟,一个又瘦皮肤又黄的拽着右袄襟。他在场子里扭着秧歌,侍弄怀里的布娃娃眨着眼睛,一边大声道着计划生育的段子。那滑稽逗人的扮相,幽默风趣的段子惹得在场的观众一直拍手喝彩。 听姑姑说,米爷爷得了一种胆结石的病,就是身体里面长出一块石头,发病的时候就像被人用石头砸了一样疼。我想,石头从里面砸出来,岂不是更疼。米爷爷那么开朗的一个人,怎么会得这种病? 大概是米连根吧?姑姑模糊地应着我。米连根一家的死,你米爷爷觉得他是有过错的,也不全是这样,你米爷爷和小脚奶奶都会使法术,你小脚奶奶刚称仙那阵子可红了,家里求医问药的就不断。一次我听一个从县城来的打扮非常时髦的女子说:真是神了,人家咋知道我家院子井沿上用了庙里的石碑?还说我家院子哪像个院子,院墙一截用砖一截用土垒,又不是用砖垒不起,房子是我爸手里盖的,谁知道当时咋就没全用砖垒院墙,我都没有注意过,人家一说,我一想就是,真是奇了怪了,人家咋知道的呢?你说你信不信啊? 我是上地锄玉米,正好听到了从你小脚奶奶家求医出来的女子的一番话。姑姑说,你小脚奶奶居然也看风水,那是你米爷爷的事啊,常话说卖面的不能碰见卖石灰的。我就想这两个人迟早要闹翻的,他们谁也不服谁,你米爷爷骂小脚奶奶作孽,米家的祖业迟早要毁在她的手里,这要遭报应的,她不得好死不得善终。小脚奶奶说老天自有安排,居然扬言说你米爷爷不是什么好百姓,人恶人怕天不怕,米爷爷要能活过七十六,就让她头朝下走路…… 你米爷爷会占卜看风水,那是确确实实的。他说有人动了红烧土——我们村东边的一个大土疙瘩,四方的,上面垒了个塔。那是我们村的镇物,肯定就有人动了红烧土,村里才开始不安稳了,老死年轻人,而且只要开了头,三两个月就要连着死五个。我们村子本来就不大,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你米爷爷种了一坡的桃树,还使了各种法术,他拿了一箱子子弹壳——那是他当年服兵役,米家垣搞民兵训练时落下的,他把子弹壳埋在红烧土附近,真的还着实安稳了两年。可是后来就不管用了,村里又开始死年轻人。米爷爷就请了外边的高人,杀猪、用鸡血等来压邪,不管一点用。村里人都吓得,好多都搬到米家垣落户了。你米爷爷最近一直在念叨,说米家坡的风水坏了,谁知道呢? 高三毕业以后,又到姑姑家小住,高考分还没下来,姑姑对我说,走,到你米爷爷家,让他给你算算,看你能不能考上。 米爷爷会算卦?但是考上考不上那是铁板钉钉的事,跟算卦有什么关系啊?我先就在心里暗笑了一通,但是因为好奇,我还是跟着姑姑来到了米爷爷家。 做过胆结石手术的米爷爷,面色比之前更加的红润。他呵呵地笑着,说他哪里会算卦啊,东边我小脚奶奶才是大仙。他会一点雕虫小技,是用来忽悠像我姑姑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的。我要是好奇,就给我玩玩。 米爷爷说着站起身,拉开漆着褐红颜色的八仙桌抽屉,从里面摸出三枚铜钱,放在我的手心里,让我两手捂好,使劲摇一摇,然后慢慢放到桌子上,排成一排。他一枚一枚仔细地看着,好像铜钱上写着什么秘笈。然后他对我的姑姑说,这娃生来的富贵命,处处有贵人相助,一生衣食无忧。 但是我能不能考上大学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不要乱说话,姑姑看了我一眼,能不能考上你米爷爷自然会说的,再说你是富贵命,考上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抽签打卦,全是瞎话。米爷爷笑着对我说,他一生最不相信的就是命,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天上掉不下馅儿饼,人活着就要靠不断劳动、不断付出,然后才能过上好日子。 我向来不相信算命的,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占卜,如果也算得上占卜的话。米爷爷的“占卜”真真假假,似是而非,说的模棱两可,让我有种找不到北的感觉。 三 连根这娃知道的太多了,他要遭报应的 米连根生来就不太本分,他从家里偷拿着枪,打死了猫头鹰。那猫头鹰被村民封为圣灵。从我记事的时候,它就在米家坡的上空盘旋,它熟知这里的丘壑野岭,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它和我们互邻相处了数十年,在田间劳作的时候,一抬头,就会看见它展开双翅在浅淡的云层中舒缓地滑翔,有时候它会飞得非常高,在无边的浩茫里,缩小成一个细弱的小黑条,它偶尔会落在汤王庙的庙脊上,或者汤王庙东边的老槐树上。它在低空出现的时间并不多,但是那次就被拿猎枪的米连根碰上了。 我说米连根不守本分还不是说他打死了猫头鹰,他曾经没有经过允许,就贸然闯进了你小脚奶奶的静室,仅仅因为好奇。米爷爷说。 他看见了摆在静室的“马拉车”,知道了静室的秘密。 小脚奶奶原来在捏造“古董”,她深更半夜从汤王庙偷挖红烧土,捏“马拉车”,还有“鸟尊”等等好多的“古董”,然后卖给那些找她“算卦”的人,还狡辩说赚取一点生活费。 你小脚奶奶可能耐呢。姑姑也这么说,她捏什么像什么,给新媳妇捏花馍,小孩子过满月的面鱼,供桌上十二生肖馔品……有一天一个大人物找小脚奶奶算命,看见了她捏的那些馔品,顿时两眼发光,满脸露出非常惊讶的神情,接着他迫不及待地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这个是你捏的? 是的。小脚奶奶有点自喜又有些惶恐地说。 你学过泥塑? 没有。 那你怎么创作的?这么栩栩如生? 我看一眼,就能捏出来。小脚奶奶怯怯地说。 后来就有了小脚奶奶的静室,有了挂在静室墙上的那幅取名为《蓝色妖姬》的有着神秘色彩的大而妩媚的狐狸画像,有了从米家坡人手中出土的“鸟尊”、“马拉车”等等被冠以“春秋战国出土”、“商代出土”等等的文物…… 米连根逼迫你小脚奶奶教他捏“马拉车”,然后也开始偷红烧土,学捏“马拉车”。 他把自己捏的“马拉车”灌上粪便,深埋地下两个月,再出土再出手,竟然也赚了不少外快。 他动了米家坡的红烧土。米爷爷说,他要遭报应的,他全家都得死。 小脚奶奶确实也是这样说的。 米爷爷挡也挡不住,他只是觉得胸口闷,闷得很,居然久聚成石。 虽然那块结石已经切除,手术做的超乎意外的成功,但是米爷爷还是一有空闲,就忍不住地想用手去摸一摸。 结石是切除了,但是皮肤肯定没有先前那么完整,那么光滑了。那条细细的疤痕一直嵌在米爷爷的胸口处,永远地搁在那儿,而且会一直陪伴米爷爷,一直。 四 米家坡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姑姑神秘地告诉我说,你姑父的两个堂侄,亲兄弟,你知道他们干什么?他们深更半夜盗墓,他们居然是盗墓贼,怪不得他们在米家垣盖了二层小楼,有房有车,他们两个都死在刚挖开的坟底下了。据说老二先下去了,老大在上面叫,老二不回应,老大就下去看,结果兄弟俩因为缺氧全闷死了,他们盗墓的地方就在村东边,汤王庙旁边那块地里,听说地下埋着好多古董,米家的人、外村的都来偷盗,他们合伙分赃,有专人联系脱手,终于在一次海关检查中露马脚了。 “你带的这个是从哪里弄来的?”海关人员询问即将登机出境的邓先生,“你知道这是国家文物吗?” “从米家坡盗墓者手里买来的。”邓先生说,“我只是想带出去多赚一点钱。” ………… 原来我们米家坡,我们眼皮底下居然埋藏着那么多的宝贝。后来考古的来了,好多外省的专家学者都来了,米家坡整天人声鼎沸。米爷爷整天短气长叹地说,米家坡气数将尽,天意难违啊。 是的,就在米家坡,在村东头汤王庙的地下,在那个已经被风雨侵蚀的快要坍塌的锥形的塔下,在以红烧土为标志的方圆四万余平方米的地下,埋藏着一个千年的秘密,那里安睡着千余座西周时期的墓葬,挖掘人员不仅发现了漆木俑、原始瓷器等国宝,而且还发现了西周时期三足铜盂、三足鼎式簋等珍稀青铜器,甚至发现还有金器。 于是就来了好多穿警察制服的,绕着汤王庙拉了一圈警戒线。 警戒线米爷爷是认识的,就是警戒线,一段白色和黄色相间,中间写着警察两个字。米爷爷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警戒线,是在县城举办的一次大型歌舞盛会,县城同丰公园竣工剪彩,邀请了韩红、谭晶等著名歌手助兴,当时公园内外人山人海,为了维持交通秩序,警察绕同丰公园拉起了警戒线。现在不是绕公园了,而是绕汤王庙。 政府很快下发了让米家坡移址的通告。 这个让老祖先一眼相中、日夜向往的世外桃源从此就要从地图上消失了。 米爷爷多么害怕看到这一天,他站在村东头,站在汤王庙外面的老槐树下,面对满身疮痍的红烧土,还有红烧土上方摇摇欲倾的锥形塔,止不住老泪纵横。这里的一草一木,这湛蓝的天空,这潺潺的流水,这田间的小路,这路边的柿子树,还有这宽旷地延伸到远方的丘陵地,这宽大的玉米叶子在太阳光下,静谧地闪烁着晶莹的绿光,这成块的小麦已经泛出金子般的黄色,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田野的气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 再前面一点,是一坡的桃树,春天到来的时候,这里是一坡的粉红,真像天上仙女芊芊玉手挽着的红披肩,轻轻地、柔柔的,现在没有了那养眼的粉红,但是满坡桃子的果香已随了徐徐清风,灌进米爷爷的鼻孔、嘴巴和眼睛。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发了一声低低的长叹:好清香啊。 坡底是日夜流淌的、永不知疲倦的米家河,那里还有早些年和村民一起开的粉坊的一排旧瓦房。那时候米爷爷多年轻多能干啊。村民们都种红薯,上冻时节开始打粉条,粉坊门前拉好几条钢丝,成排成排的粉条挂在冬阳下,多像一道道银色的瀑布啊。那年头县城好多人都来买“米家粉条”,那时候的米家坡恬静美好,村民的生活快乐富足,那一直是族长米爷爷追求的理想乐园啊……河里有黑不溜秋的蝌蚪,有呱呱叫的青蛙,米爷爷是不喜欢蝌蚪的,也不喜欢聒噪的青蛙,但是这会儿,他一点不嫌弃蝌蚪不嫌弃青蛙,甚至地上的黑蚂蚁、树上的知了、半山腰里的破蜘蛛网,都是那么的不能割舍不能离弃啊。 在坡的北面,向阳的地方,那条褐色的长带子,那是米家世世代代居住的窑洞、米家血脉相承的所在啊。 脚底下是疯开着的红的紫的黄的野花儿,有雏菊、三叶草、车前草、打碗碗花,那朵蓝色的小花多娇艳啊,可惜米爷爷实在想不起它的名字了。一只黄颜色的蝴蝶飞过来,多漂亮的蝴蝶啊,它迅速地拍着双翼,从碧绿的车前草飞到粉红的正怒放着的打碗碗花上,身子停在花上后,一对翅膀仍然轻轻地扇动着…… 米爷爷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陌生得像不是自己的家。 那条黄白相间的警戒线在他的眼前越绕越宽越绕越高就像黄河涨潮时一样让人不能逾越。 “啊,啊……”米爷爷看见一位身着黑衣黑袍、高高大大的长者微笑着向他招手,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先人——米爷爷最崇拜的老祖宗——米家的一始祖米聖在召唤他。米爷爷觉得他的先知先觉、包括自己高高大大的身材,都源自传说中的先人米聖的一脉相承。米爷爷大脑亢奋却又意识模糊,他想向先人表达一下自己的敬意,可是张了张嘴,竟然发出了求救般“啊,啊”的声音,他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伤口,摸着胸口根本不存在的结石,忽然虚脱了一般,慢慢倒了下去。 米爷爷躺在地上,眼睛一直睁着,他看到一片白云在天空悠闲地飘来飘去,有时候像一群绵羊,有时候像一团棉花,他的思绪也随着这棉花这绵羊游离不定;他看到一头老牛走过来了,那是米连根家的老黄牛,它啃着路边的青草,米爷爷脑子里竟然缓缓地飘过一句“老牛吃嫩草”的老话。他觉得好笑,但是脸上的肌肉像僵死了一般不能动弹,他也根本笑不出来;他看见自家的大黄狗在他身边蹭来蹭去,发出汪汪的低吠,米爷爷想用手抚摸一下阿黄,告诉阿黄今天早上家里熬了一锅骨头汤,喝汤的喝汤,啃骨头的啃骨头,这可够好好美吃几顿了,可是他张不开嘴,嗓子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看到头顶上的老槐树挂着几串槐米,一阵清风吹过,可怜的槐米摇摇晃晃地像要掉下来,这棵老槐树,从他记事,从他的父亲记事,从他父亲的父亲记事,从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反正就已经在那儿了,米爷爷觉得他就像这棵老槐树,树干塌陷,满身窟窿,已经老朽得快死了…… 五 米爷爷把自己活活烫死了 米爷爷不吃不喝,昏睡了七天七夜,两个儿子商量着给他准备寿木了。第七天——寿木完全做好的当天,米爷爷突然醒来了,他一反常态,根本不像大病了一场,更不像一位已经年逾七旬的老人的缓慢动作。他骨碌一下就坐了起来,光着大脚板站到了地上,三步两步跑到水缸前,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接着又开始舀缸里的水,舀一瓢,往地上泼一瓢,半缸水很快被米爷爷舀得见了底。地上像下了一场雨,米爷爷光着大脚板子,呱唧呱唧在水地里踩着,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清的有节律的歌谣,手舞足蹈地很陶醉的样子,俨然一个惹是非的淘气的野孩子模样。 “咱爸中邪了。”在炕头守了米爷爷七天七夜的大儿子连福说,“得找个法师给爸看看。” “让村东小脚婶婶试试吧。”二儿子连禄说,“她一向看得都准。让她看看到底中什么邪了。” 小脚奶奶很快就来了,她数落着米连福几个,“憨娃啊,你们爸成这了才叫我,他是被咱米家河的蛤蟆精缠上了,你仔细听听你爸在念叨什么:米家河,蛤蟆精,修成仙来要人命!” 连福和连禄就使劲听,米爷爷念叨的——正像小脚奶奶说的那样——确实是:米家河,蛤蟆精,修成仙来要人命! “我给你爸摆治摆治,”小脚奶奶从灶台旁拿了火柱,插进燃得正旺的炉膛里。米爷爷看见小脚奶奶烧火柱,就迫不及待地抬起右手从火炉里往出拽,接着在自己的胳膊上烫开了,满屋子顿时散发出一股烤焦的肉糊味。米爷爷一边烫胳膊一边让连福看,并像一个得了压岁钱的孩子一样欢呼雀跃,声音也变成了七八岁孩子稚嫩的童音。他连连地喊着:“好玩,好玩。” “爸,你这么糟践自己,疼不疼啊?”米连福一把夺过米爷爷手中的火柱,扔到了地上。 小脚奶奶战战兢兢地指着站在地上的米爷爷说:“你们爸一点都不疼,他蛤蟆精附身了,我镇不住,你们去邻村请贾法师吧。”说完就跺着小小的碎步,一颠一颠地走了。 贾家庄的贾法师很快被请来了。 他看了米爷爷住的屋子,又跑到村东汤王庙的老槐树下看了看。 “这里的风水坏了。”贾法师对米连福说。 “这阵子我爸也老这么念叨呢。”米连福应声说,“他使了法术,好像不管用。” “这个,”贾法师指了指汤王庙,又指了指红烧土上面锥形的塔说,“米家坡本来是块风水宝地,但是风脉紧,你们的先人特地盖了庙,垒了塔,你们才代代相传,丰衣足食。” “你再看这里,”贾法师走近四方疙瘩红烧土说,“这红烧土四四方方,有棱有角,千年来吸取万物精华,早已有了灵性,一旦有人动了邪念,来打红烧土的主意,整个村子就会遭殃。” “我爸也是这么认为的。”连福在心里说。 “你快回家,给老人家准备后事吧。”贾法师摇了摇头说,“这么祥和的一个小庄子,这么平和的一个人,说完就完了!” 贾法师径直走了。连福回到家里的时候,米爷爷已经死了。他拿着小脚奶奶放进炉膛的火柱,不间断地烫自己,谁也阻挡不住。 米爷爷活活的烫死了。时间是二00六年六月,享年七十六岁。 张婷赞赏 |